关于海的稿子
- 北川八重
- 2020年9月25日
- 讀畢需時 4 分鐘
海
原来自己被看到赤身裸体是这样的感觉。
在短暂的视线相会中,我感到了强烈的心悸,耳蜗深处响起海浪的声音。
“您还好吗?”
他发出这样关切的询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已经在方才的瞬间被他看透了。
事实上是我经过这张办公桌,随意将目光投放向周围的时候,偶然与正抬起头的这位先生对上了视线。现在我几乎整个人都瘫倒了下来,十分狼狈地摔在了办公桌旁,幸好这个工位只有堆积的资料,并没有人正在工作。
他从自己的座位来到我旁边。我连忙摇了摇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回应我一个温和的笑,海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他挽起和服的袖子缓缓在地板上跪坐下来,小心地拾起被我打翻在地上的文稿和书本。
我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直到他把那些东西递到我面前,我才慌慌张张说了声谢谢。
“不好意思,我……很奇怪吗?”
他稍微偏过头对我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我一直盯着他看……
不是奇怪……他是奇异而绮丽的存在。他和这个空间无法融合,被这个灰白色的、传出窸窸窣窣的机械声音的现代空间排除在外。海是无法被人造的盒子关在里面的,但是海可以包容投放入它之中的一切。
我看向他的眼睛——准确的说是他为了得到我的答案主动迎上了我的视线。
我遮住了一只耳朵,想要仔细聆听海浪的声音。
“……海。”
我说。
《海》
我没能从那片海里走出来。
尽管那时候的事件细节和人物的相貌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海风带来的声音和气息还很清晰。只要再听到海浪的声音,那时的情感立刻便会复苏。
为什么无法在曾经那些时刻陪伴在你身边呢?想要了解、想要相通,真挚的情感只是揭开了陈旧的伤疤。我迫不及待地划开了自己的皮肤,在与你同样的位置留下新鲜的伤痕。
我不能写下来,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人听到的痕迹,但我必须记得!
强迫自己记住方法是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重复,再重复。
我说过要当做未曾听过,我说过无论怎样都要怀着真诚的爱的心灵在你身侧。
我获得至高无上的道德感了吗?我最终赢得你的爱了吗?
重复,再重复。
为了不忘记。
为了我的赤诚之心。
因为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但是想要去你的身旁,我把自己关在了海底。
「为了我能去往任何地方。」
我把一行字写在船上。
船漫无目的地飘在海上,随时都会被海浪打翻。
我没有浆。
我没有同行者。
我看到一双蝴蝶被暴风雨毁灭了。我看到孤独的海鸟翱翔去了远方。
我其实并非没有浆,也并非没有同行者。但那双木浆去往何处不会折断?这位同行者是否真正与我向往同样的风景?
我被海浪高高卷起,抛下。
我要写下来、写下来、写下来!
把我认为自己遭遇的苦难写下来!把我认为自己受到的离弃写下来!把我认为自己经历的永别写下来!
是我伤害了你,是我抛弃了你,是我在背叛你——你要记住。
这是你不能明白的事情——我曾是自愿沉入海中的。我想要从海底上浮,就必须丢掉沉重的爱之心。
我知道自己无法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往光芒耀眼的灯塔,我能被允许做到最多的事,也仅仅是看着灯塔的光……照在我身上。
灯塔永远正直、温柔,发着光亮。
只有灯塔才能吸引船、吸引鸟吗?
它能够让船停靠却不会旅行,被漫长地拥抱等同于被渐进地毁灭。
船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就必须背离灯塔航行。
我必须有想去的地方,所以丢盔弃甲地逃走了。
从此,我在相遇前就做好告别的预演,在拥抱前就将船划过恋人的身旁,投下另一个锚点。
我把终将离谁远去的誓言藏在第一个亲吻里。
真正的败北者从高处一跃而下!现在他唯一的苦难就只有这篇文稿了,这叛逆的、自私的文章!
他从未获得解放也没能习得游泳,但是他在海上——海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永别了!
A的记录
“柳川老师,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看着那几张稿纸的时候,久等不来的对象终于赏我大驾了。
“我是来请您回家的呀,信一先生……老爷和夫人都盼着您回去呢。”
我用轻快的语气回答这位不苟言笑的朋友。他是我唠扰的神社家庭中的一员,负责神社对外的大小事务。
“……说什么盼我回去,还不是等我回去处理麻烦事。”
朋友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吧,编辑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您在看什么?”
他留意到我手上的几页稿纸。
“说起来,我刚刚遇到个有趣的孩子……似乎是因为看到我摔倒了,稿纸飞了一地,然后一直盯着我看,最后您猜他说什么?”
我笑起来。
“他说「海」……看着我的眼睛说呢,然后就逃走了,真是可爱……”
“所以,这是那孩子的?”
朋友了然的样子点了点头,稍微凑近看了看这两张稿纸。
稿纸上写着《海》,但是没有留下作者名。
“……要还回去才行吧,您就这样看了啊……还记得他的相貌吗?”
“发现这几张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嘛。唔……感觉是很文静的学生,亚麻色的长发束了三股辫,颜色和我有些像……戴着无框眼镜。”
因为外貌和气质都留下了特殊的印象,所以我能比较清楚地复述出来。
“原来是这位啊……”
朋友直起身来,不再看我手上的稿纸。
“社里培养的新人,芥川凪雨老师……说起来,他和您的旧姓相同呢。”
朋友打量着我,似乎是在对比我和这位稿纸主人的样子。
“……呵呵,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听到了很有趣的事情,笑着从借坐的位子上站起身。
“走吧,这些我去转交给他的责编。”
朋友伸出手向我索要稿纸。
“嗯……我想他不需要这些稿纸了,就留给我做纪念吧。”
我眨了眨眼睛,把这次奇遇的纪念品放进了和服的袖子里,率先迈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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