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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着。

家里的和室装了地暖所以并不觉得冷，但被炉还是每年都会拿出来被郑重其事地架在房间中央的必需品。虽然柳田家家主嘴上说无所谓，但如果要计算被炉使用时间，他本人比那个闲不住的儿子多了两倍不止。

打开电视，上次看过的频道开始播放跨年节目，里面穿着亮片衣服唱唱跳跳的偶像他一个也不认识，还觉得有点晃眼。于是他抬手把频道换成了动物世界纪录片。

动物纪录片的内容正好是蛇在吃青蛙。

新年夜还在家里摸鱼的神主是怎么回事呢？往年的自己都在神社做初诣的祈祷，现在却被排挤在外昏昏欲睡。

电视声是最好的催眠白噪音，不一会他也真的在被炉上趴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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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因为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虽然醒了，但是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和必要，他只要听脚步声就能知道是前来拜访的孩子们还是回家的儿子。

檀椿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房间，眼镜片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新年参拜的和服外面粗暴地套着防寒羽绒服，手里拎着医药箱和鼓鼓的便利店袋子。

“先生……”少年带着有些无奈的语气脱下外套，跑到被炉旁边去扒拉人。

“……医生。”长辈的一方则是带着些许刚睡醒的鼻音，打趣一般地叫着少年的职业。

“您怎么睡这里……”

檀椿略微抱怨着把趴成一滩的XL码人类扶了起来，后者也没再赖着不动，大概还是需要一些风度没法任性到底的。

“怎么回来了，椿。”柳田孝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

“我说了要过来嘛。”年轻的医生面无表情地从医药箱里拿出注射液袋，又自然而然地从这间起居室的壁橱里拎出一个伸缩点滴架。

医院的常客先生自然知道不配合的下场，所以乖巧地把手臂伸给医生，露出和服的袖子下面被遮盖的留置针。

在面对针管的时候檀椿露出了略微不快的表情。柳田孝看到却笑了笑。

总之不得不说新年夜在家里打吊针还能拖个年轻人加班真是体验独特。

檀椿熟练地调整好简单的输液设备，确认了一切都没问题之后，抱着便利店袋子坐进了壁炉里。

“您身体感觉怎么样？”檀椿依次掏出了关东煮、咖啡和年糕。

柳田孝的身体到冬天多少会有些毛病。他本来食量就小再加上食欲不振忘吃东西，在神社主持活动的时候直接昏倒在地，把围观的村民吓炸了锅，被八抬大轿大张旗鼓地送到诊所，从此直到恢复健康为止走在街上都处于会被村民们爱心通缉的状态，神社的事务自然也分发了下去，柳田孝本人得以撒手不管，过起了颐养天年的宅居生活。

“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病号本人给出了不太在意的回答。

檀椿被拒绝习惯了，脸上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一开始就没给柳田孝买多一份的晚饭，默默地打开盖子开始吃起自己的。

“初诣那边不去了？”柳田孝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没什么想许的愿望。”檀椿看着关东煮碗里的海带。柳田孝当然知道他回来的原因。

“是吗？其实愿望对着神主也可以许。”虽然他现在没在工作。

“不信神的您在说什么呢……而且您已经退位了，今年是胜君负责初诣祈祷。”被说出来了。

“呵呵，胜怎么样？”神主·暂时前也不在意。

“完全在工作。”檀椿笃定地说。

“啊啊。”

神主觉得是应该肯定自己继承人的时候，但即使是自己也听说过，胜那孩子有在期待和井饲同学一起进行初诣，还特意挑选了和服……结果神主今年差点就在医院里躺着跨年，神社的祈祷工作自然就落在了胜的头上，他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在认真工作。

看檀椿这个反应，井饲河鹿的感情应该也是完全没有进展吧。即使如此，那孩子也不觉得在那些朋友中有自己的同伴吗？

“其他人呢？你们应该是约好的吧。”

柳田孝说的是经常和檀椿一起行动的那几个同龄人。去年的蛙徒祭上四个人分别担任过神子和蛙徒的职位，在祭典上风光了一把，村里的游客量也暴涨了一波。之后那四人组嘛……村长稚玉家的女儿和学弟开始交往，比起整天腻在一起不如说横行霸道比较合适；眯眯眼的蛙徒居然和班主任老师开始同居，真是有伤风化（只有你没资格说）；其中叫井饲的孩子更是被自己的儿子胜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追求”，然而这件事除了他们本人被蒙在鼓里，全村都知道。

可想而知那几位朋友都是成双成对去初诣的，檀椿虽然和以前一样答应会和他们一起去，但中途跑回来也可以理解，年轻人的心态嘛……

“没关系，工作比较重要。”

看看，年轻人把拜访自己这件事称为工作呐。虽然确实是工作没错……而且涉及范围未免有点太宽广了，自己养的乖巧小孩变成家庭医生，反过来教训自己生活习惯的时候，带来的冲击还是不小的。

“工作什么时候都行的。”

檀椿吞了一口鱼蛋没说话。柳田孝估计事实上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

“我这边自己处理也可以。”柳田孝已经诊所常客到可以处理自己的病情是真的。

“先生……可我不想……”檀椿有点生气的样子看了看在欺负自己的大人。

可爱。

大人的眼角弯起弧度，仿佛在暗示少年继续说下去能够更加让他开心。

少年垂下视线。

“椿……”担当恶役的长辈黏糊糊地拖长尾音，俯身上来想要亲吻少年的唇。

但是被少年拒绝了，理由当然是点滴还没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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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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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椿今年19岁。

按柳田孝的话来说，檀椿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些坏习惯，但对于檀椿来说这是刻意营造的迟到叛逆期。即使如此檀椿也从来不在柳田孝面前说粗鲁的话，做不合规矩的事情……比如吸烟和饮酒。

现在檀椿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拿出了罐装啤酒。

“椿，你才19岁……”柳田孝皱着眉欲言又止。

“……您在做其他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未成年？”檀椿无视了柳田孝的些许不满，刺啦一声拉开了啤酒罐的拉环。

“因为椿是被神明大人选中的孩子。”

还在说这个啊，明明是相信神存在但并不信仰它的神主大人……柳田孝每每都用这个回答带过类似的话题。但檀椿也隐约开始明白，既然先生不信神，那么真正选择自己的就是先生本人……而且对于自己来说能够被选择就够了，痛苦的事情也会因此变得幸福。

8岁的檀椿第一次见到神主大人是在柳田神社。那时在意外火灾中失去双亲的小朋友，刚刚被诊所的好心医生领养，来到了陌生的村落生活。他仰望着高台上庄严尊贵的神主大人，觉得神明大人无非也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吧。那年柳田孝44岁。

很快小朋友开始在诊所帮忙，为医生和病人们端茶倒水打下手。柳田孝那时候就是诊所的常客了。在长辈压倒性的威严气场下，檀椿是个异常乖顺的好孩子，就连不明真意的、肌肤相亲的“服务”也会为对方提供……等檀椿明白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自己已经错过了叛逆期，完全是被蛇缠绕束缚的猎物了。

去年，也就是18年一次的盛大蛙徒祭后，身边的朋友们逐一找到了他们的幸福。他们换上漂亮的衣服，捧着忐忑的恋心站在路灯下，成双入对地欢笑着，等待新年的钟声。檀椿身处他们中间，莫名地感觉和往年一样的冬夜更加寒冷了。

檀椿是以自己是被人选择过的存在为幸福的吧，所以即使是接受柳田孝的逾矩行为也好、主动承担起医生的责任加班也好……他会从朋友们身边逃走，来到柳田家。

柳田孝的手在檀椿发呆的时候抚上了他的脖颈，纤长的指尖梳理着少年卷曲的短发。少年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他尽到人偶责任的同时也悄悄品味着这种接触。

“生气了？”柳田孝说。

在重要的蛙徒祭结束的一年里，檀椿终于迎来了叛逆期。高中毕业后直接留在诊所实习的少年迅速融入了工作岗位。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不再避讳与神主之间秘密的关系，对柳田孝投入了更多旁人可见的注意。在这之前檀椿从没有对柳田孝表现出愤怒的表情，所以他第一次真的生气时把以为自己养小孩很成功的大人吓得一惊……虽然三句话之内就能哄好，柳田孝对此胜券在握。

“……”檀椿沉默地仰起头，大口把啤酒灌进胃袋，挂着水珠的冷饮让身体迅速降温。然后他主动握住了柳田孝的手。

啤酒罐是冷的，柳田孝的手也是冷的。

“先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少年的语气中也带了些微醺的味道。

“您选择我，是因为我与谁相像吗……？”檀椿握着柳田孝的手，仿佛只要抓住这只手就能也抓住总是回避深入话题的这个人，语气也变得步步紧逼，“您现在还爱着那名女性吗？我……我有成为您想要的样子吗？”

檀椿曾经从村里的老年人们口中捕风捉影，得知柳田孝在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时候有一名恋人，而且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一直对这件事非常在意。

柳田孝稍微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了啊……椿，不用去在意那些事……你是我亲手培育的花，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

“……不要，我请求您不要再回避我了，我……”少年带着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闭上眼睛毫无预兆地吻上了长辈的唇。力道不及少年的长辈在惊讶对方居然如此主动之余，半推半就地仰倒在了榻榻米上。

……与前言矛盾，得寸进尺，恶习成性。少年深知自己已经是坏孩子了。他并没有喝醉，啤酒的度数不高，自己也并没有那么脆弱，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檀椿从未尝试主导过与柳田孝直接的亲密行动，无论是亲吻还是交合。这是第一次。

虽然引导有些生涩，但少年确实从长辈的数次“训练”中学习到了出色的吻技。长辈的配合也非常自然且熟练。他们交换了一个味道苦涩的，酒精味的吻。

 

少年结束亲吻的时候呼吸有些凌乱。身体状况欠佳的被动方则似乎被酒精的气味呛到，低声咳嗽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对不起。”檀椿脑中一片空白地胡乱道着歉，手忙脚乱地将柳田孝从地板上扶起来，试图做出安抚对方的举动。

柳田孝趁机找回了主动权，将檀椿的身体抱在了怀中。

“不要动。”他说。

少年在宽大的怀抱中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是我吓到你了。”柳田孝轻声说。

“……先生、我……”檀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应该不再问了吗？他应该收回好奇心吗？他不应该具有更深入的愿望吗？

“无妨……我知道的，因为你是我培育的花……”柳田孝眯起眼睛轻笑着。

看啊，檀椿被下了无法伤害柳田孝的禁锢，所以被抢回主动权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我身边的，只有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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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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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转成柳田孝安慰着檀椿。片刻过后，两人相拥的身体才彼此分开。

檀椿一副被欺负了的幽怨表情，虽然实际上他就是被柳田孝欺负了。

“……先生，您真的好讨厌。”少年低下头小声抱怨。

“是吗，不是椿得寸进尺了吗？”柳田孝轻描淡写地说。

“是。所以那位小姐最后是怎么样了？”檀椿自暴自弃地继续问，他只知道先生这场多年前的恋爱以分道扬镳却时常被忆起为告终，自己与那位小姐之间究竟有多么相似，才能让之前都对他人毫无兴趣的神主破戒呢？

“啊，我18岁的时候，她们家搬家了。”

为了村子的发展或是为了自己和家人，有时候会有迁出村子的村民。虽然这样的行为不被鼓励，但随着时代的突飞猛进，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这座自给自足的传统村落里。

“……好普通。”檀椿是没想到柳田孝居然回答了。

“是啊，可惜在那个时候，地域上的距离就是斩断一切联系的利刃。”其实现在也一样。柳田孝的声音中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所以您才在之后开放了村子吗？”檀椿记得在这座偏僻村庄的历史中，由柳田家前代神官执政的时期要比现在更加封闭和排外，现在村庄中虽然不多，但也偶尔会有外地人自由出入，比如他们学校的班主任老师一家。

柳田孝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只能过去了。

不管怎样，现在能够选择自己去留的只有檀椿自己……不，他什么时候有过选择了？他从最开始就是被选择的那一方。他想要变得幸福的愿望不是应该早就实现了吗？

檀椿突然变得想哭起来。

那位檀椿素未谋面的、神官少年时期的恋人，无论是在大人的压力下被迫离开了村子，还是自己选择了去更广阔的世界发展，从结论来说，她都抛弃了自己在村落中的过去，留下了注定要继承神官之位的柳田孝，再也没有回来。

那么，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我不会走的。”少年吸了吸鼻子，埋着头再次扑抱进了身边的人怀中，略微用力地抱住了对方高大却单薄的身体。这算什么，自己是在撒娇吗？渴望被这个人回应吗？又能是怎样的回应呢？至今为止得到全都是暧昧不清的、笼罩在薄雾中的东西……

但是，算了，算了！即使他每次都要怀着失望而归，也要一次又一次地警醒自己：请不要让你爱的人觉得他没有被选择。

 

“……”柳田孝看着少年的发旋，张口想说些什么。

但是钟声响了。

柳田神社的钟鸣，36年来第一次并非在柳田孝的手中被敲响。

36年前今日的记忆突然活跃起来，那是他告别了昔日恋人的第一个新年，在钟鸣声中，还未继承神主职责的年轻人，诅咒着对自己的愿望视若无睹的神明，信誓旦旦地说要将村庄改变，变成能够留住所爱之人的地方。

越是努力学习、管理村落、见识世界上的信仰，他就越轻蔑所谓的“神明”。

蔑视神明的年轻人在继任神主头衔前，就已经抛弃了曾经的心愿。他选择责任，选择传统，选择大局，他不再祈祷，不再许愿，也不再选择自己。

直到这个孩子，檀椿出现了。

「過ぎし日の（过去的日子）　仄燃えあざやぐおりおりは（时常微弱而又鲜明地燃烧）」

对这个孩子产生的私欲，是自己心中的神明复活的契机吧。

心中没有神的成年人，用尽拙劣的伎俩将这孩子束缚在自己身边，将他做成最听话的人偶。尽管如此，那孩子却依旧向着自己难以预料的方向飞速成长——在事态失去控制之后，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对神明许愿。

真是可笑，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心中的神明以年轻人的相貌复活，放声嘲笑着现在已经步入人生暮年的自己。

但是钟声响了。并非在柳田孝的手中。

他在房间中，在温暖的室内被拥抱着。檀椿抱得很紧但不会让他觉得难受，伏在自己身上的脑袋像只毛绒绒的猫。少年的体温被拥抱传递过来，也像是依偎着暖炉一般的小动物。

「许愿吧。」心中的神明用魔鬼的语气劝诱。

没有这个必要。这孩子说了不会走。

「你相信他吗？你其实记得吧，你曾经连名为约定的谎言都无法被给予的事。」

我当然相信，因为这孩子是我培育的，所以他的心也是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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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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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主大人，我想许愿。”

檀椿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小小的光，怀着不安、胆怯和希冀，注视进柳田孝血红色深潭般凝固的眼底。

“神主虽然退位了，但还可以倾听愿望。”柳田孝平静地回答。

“先生，明年能和我一起去初诣吗？”少年小心翼翼地发出邀请，“您很多年没去过了吧，以参拜者的身份……”

“这样啊……”过去的事情确实是已经过去了，必须肩负起神社和村子责任的时间，抛弃自己的愿望独自努力的时间，原来它们不知不觉都过去了……柳田孝想。

“啊啊，这个愿望，我会传达给神明大人的。”柳田孝以神主的身份说。

“……不用传达给神明大人也可以。”

檀椿笑了，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即使是在朋友们当中，这孩子也很少露出真诚的微笑。

“我只想……说给您听。”

钟声敲响了第108下。

柳田孝至死都会轻视神明吧。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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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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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的祈祷工作，也交给胜来做吧。”

那之后，依旧大权在握的神主随口做出了决定。

“胜君……河鹿……”

檀椿露出了些许怜悯和抱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