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早春的天亮得较晚，蛙徒村尚氤氲在薄雾之中，就连鸟鸣都像是霜冻在了寒冷的清晨里，弥漫着雾气的村子静谧且平和，相距不远的石灯笼仍亮着一抹孤灯，将那一隅照亮。

 

在这个时节里，学生们都正值假期，只盼着正月时的祭典，檀椿的朋友们也大多处于睡梦之中。这时，檀椿就会独自一人、早早地背着他的丸木弓去往学校。

 

少年的掌心还捧着父母准备的饭团，隔着烧海苔也能感觉到米饭微微的热气，在低温的清晨里咬上一口，梅子味的酸甜就蔓进了嘴里，让檀椿仍有些疲困的意识逐渐凝聚。

 

不用穿常服，索性在家就换上弓道服，少年的木屐在石板道上踏出清脆的声响。经常性地、少年出门的时间要比晨起的村民们更早上几分，他就像迎接第一缕晨光的春告鸟，轻巧地跃过村中小径，在他人不曾察觉时分，绕了远路飞向神殿附近的山道。

 

只要是以热身为由……

 

不，哪怕不用说明，热身对于檀椿而言也是必须去做的事。在这件事上是任何人都毋容置疑的。少年只是选择了最为正确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私心——理所当然地这般认为着，檀椿不觉得这是需要过多考量的状况。

 

若是时间尚早，他的先生、身披神衣的大人，也会站在那条熟悉的道路上，远远凝望无际的雾气。

 

这是独属于檀椿的时刻。

 

他不会在此时惊扰柳田孝，就好像是雪落枝头，悄无声息，檀椿享受着这从远处遥望男人的景象。彼时寒霜似将男人长长的银发都冻上一层薄冰，可他仍像是白茫茫之中的指明灯，玄黑色的身影屹立于山间。这一刻四下无人，那乌纱之上的赤眼都犹如被时光缱绻而变得温柔——除却彼此默契而不言说的夜晚，柳田孝总是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

 

“先生在想着什么呢？”                                                               

 

每当这时，檀椿总会不可避免地猜想。既不是村民们尊敬的神官大人，也不是需要与谁照面的柳田先生，甚至不是与檀椿独处时的他……只是‘柳田孝’的男人，会思考些什么呢？

 

但就算为此困惑，檀椿也不愿过多打扰。他会再度悄悄地离开，奔向学校，为了开年的庆典准备一年一度的表演。

 

乍暖还寒，因着人少，弓道部也不比少年们所了解的故事里那般宽敞，恰到好处容纳下几人的场所，是檀椿练习的场地。卸去身上其他物品，佩戴护指，少年站立于起射线上，一手持弓，深呼吸间他调整着重心，在身体前倾之际搭箭就绪。

 

自檀椿能够担任表演者之后，每年的他都会进行着数次练习，早已熟稔于心的步骤，却也会因为老师与未婚妻的到场而紧张不已，这么说来……他思考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食指也已置于箭尾上方——扣弦之后举弓预拉，注意力渐渐从杂事上移开，少年的双眼直视着远处的靶位。

 

准星，靶上的瞄点，于檀椿眼中连成一线。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射击那样……

 

悄然没入少年的思绪里，在檀椿三指张开，箭羽迅速射出飞离的同时，他就已经察觉这一击的失利。

 

檀椿不由得轻声低叹，无怪于今天的他思考太多，即将迎来正月生日的他，比以往更是多了几分愁绪，这是他的18岁，也是他最后一年担任表演者。

 

至少今年一定要是最佳状态。

 

分明不必强求，可他执着于这件事之中。

 

“……果然在这练习。”

 

于他分神时分，纷沓的脚步声落入檀椿的后方。即便不回头也能确认那熟悉的声音，少年的眼睛微微亮起，好似第一缕晨光翩跹而至。

 

“——先生。”

 

檀椿喊着，收敛着内心的欢喜，微微垂下眼脸毕恭毕敬地面向柳田孝。

 

男人还是戴着遮容的面纱，那不逊于任何人的凌厉目光扫过靶心，又投放在了檀椿的身上。

 

“以往你总要来，今年也辛苦了罢。”

 

清清凉凉，恰如山间凌冽的泉水，男人的声线一贯稍显冷淡。

 

兴许是因着这声音，檀椿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同时他的身体又开始由内向外地发烫起来，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暖意从心脏蔓延，向着四肢百骸延伸。

 

他张张嘴，声音还未发出，男人却已经靠了过来。比起少年的身躯更要年长，就连体温凉薄的指掌都更为宽厚，好似相贴在一起就能泛出暖意——柳田孝自然而然地从身后抬手，将檀椿还未彻底放下的长弓抬起。

 

“使箭脱离弓飞向靶子，就连初学者也能做到。”男人低声说着，“椿，在为什么事烦心吗？”

 

闻言，檀椿摇摇头，更是无法将话语吐露。

 

毕竟，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份焦灼的心究竟为何。他只是贪恋着稀薄的暖意，与鼻息间淡淡的山茶花香。柳田孝引着他的双臂，把那细细的长箭搭上，单色的羽毛向着后侧，轻易地就让箭尾槽扣于弓弦。

 

檀椿知道，柳田孝擅弓。他的先生似乎无所不能，无愧于他人的敬仰，每一件事都做得细致完美。那么，他的先生是否也曾有过他这般的年纪？像他一样，为了什么少年心事，射不中眼前的靶心？

 

“先生……”

 

“椿，吸气。”

 

柳田孝打断了他的话语，这让檀椿一时错愕，微微昂首看向身侧之人——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紧紧盯梢着靶位，就如猎人枕戈待旦。

 

由着这样的人牵引，即使是他也能利落地完成出演吧。檀椿想着。那原本绷紧的关节都像是逐渐活化，变得轻盈。他的左臂施力下沉，旋肘时以虎口推弓，借助着男人的提点将之固定。吸气后，檀椿能感知到腹部的绷紧，他一点点地将弓拉满，直至右手的虎口也靠位下颌。

 

倘若靶心就是他与先生的目标……

 

那么，他一定不会失手。

 

引弓射箭，少年瞄准了正中心——弓箭迸发出脆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射出的弧光凌冽而无情，钉入中心的红点。

 

明明只是一击，檀椿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狩猎，他的额头、掌心都沁出了细汗，还来不及为这份完美欣喜，少年的视线就快速地移向了身旁的人。

 

这时，檀椿听见了近乎微不可闻的笑声。

 

“如果是椿，想要完成什么也都能做到吧。”

 

即使是面对不成器的孩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吗？但是连窥探这句话时的神色都做不到，那乌黑的面纱就像是阻隔在两人间的屏障，而那双眼没有透露分毫笑意。

 

檀椿悄悄地捏紧了手里的丸木弓。

 

“要是……”

 

少年的声音很轻。

 

“想要得太多呢？”

 

在他眼里的柳田孝无所不能。

 

在柳田孝的眼里，如果真如其言‘想要就能做到’的话，是否也是一种无所不能？

 

可是檀椿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使将他与先生列在一起，两人也只是相似。他无法做到像柳田孝那般强大，他更像是巨蟒为果腹而吞食下去的鸟儿，啼鸣之前就死于寒冬。若是如此，他也确实更想成为蛇的猎物，至少能陪伴着度过一个冬季。

 

“那么……也能一一得到吧。椿，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呢。”

 

男人说着这番话，稍稍松开了扶着檀椿的手——而后，极为突兀地，只因为不想分离，年长者就被任性的孩子抓住了衣摆。

 

少年的眼睛盈亮，紧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想——”

 

他这么说着，在彼此动摇之前，檀椿擅自地开了口。

 

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因为所有的童话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椿，……”

 

然后，在魔法生效前，男人再度叫住了他。

 

那是一个极其甜蜜的落吻，柳田孝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摩过他的面颊，于风吹落面纱之时，俯身吻过了檀椿的唇角，暧昧的气氛随着陡然升高的心跳一齐炸开，吧嗒，吧嗒，就连远处花落的声音都好似能够辨析。

 

这是，狡猾的大人在这种时刻会使用的技巧，将那魔法的生效之日无限延长，禁锢在冰冷的寒冬之中。

 

……在春天到来之前。

 

“椿，你的生日就快到了。”

 

狡猾的大人说道。连同朦胧的晨雾也尽数消散开来。檀椿不禁微微眯起了眼，随后逃似地避开了这一刻的四目相对——山间的椿花被日光照得敞亮，就像是轻盈易碎的幻象。

 

原来花落的声音来自于这里。檀椿想着，慌张地点了点头，“嗯，届时我想和父母亲一起做点什么。”

 

“嗯？”

 

不能迎上那目光，绝对不能看过去。

 

檀椿露出了笑容。

 

“就暂时……对先生保密吧。”

 

届时，他想为他的先生制作一朵花，那是不容被人轻视地、却也无法传达的“椿”。